在後來的生活中，染布匠信過的是一種近似囚禁的日子。開始，染布匠信的婆婆守著這個被人傳為神奇的兒媳婦紡七彩霞光絲，織七彩霞光布，只是從不跟她說一句話。此後不久，染布匠信就被逼著纏小腳。婆婆說，大腳的女人是不能進富貴人家的大門的，是厚臉皮媒婆用她的如簧巧舌蒙蔽了白果園裏首屈一指的大戶人家。誰都可以想象到，一個近乎成年的女子，筋骨本已經定形成性，卻突然要被人用長條的土布包裹起來，插進只是量米才用的竹筒裏，染布匠信是在經受著怎樣的折磨。

因為需要纏小腳的原因，染布匠信那神奇的紡絲車和織布機全被閑置了起來，這對於染布匠信來說，真是令人心痛的事情。染布匠信那可敬的婆婆一定出自大戶人家，說話做事都沈靜不驚，再怎麽緊急的事務她都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但她也長著一副虎臉，笑雖淡然，骨子裏卻藏蘊著兇氣，一副虎虎生威的氣勢。在溫和無忌之家放肆慣了的染布匠信，面對婆婆總得心驚膽戰，說話做事都得謹慎小心，有時候甚至不敢正眼看她婆婆一眼。染布匠信的老公公在年輕時必是一位浪蕩相公，對於家計，沒有任何數理，在母老虎跟前是一頭唯命是從的蠢驢。而對於他的兒媳婦卻像是結怨千古的仇人，惟恐不能親手將她撕毀，置之死地而後快。當面布匠們當然成了虎口中的溫柔小兔。

進門第三年裏，染布匠信仍然沒有懷上孕，這不是老祖母獨掌的“和合湯”不再靈驗，而是可憐的染布匠信實在不願意生出來一個同那愚蠢男人相像的小啞巴這樣一來，她那婆婆就不會丟給她好看的臉色了。因為被強迫著包裹小腳，染布匠信的雙腳幾乎不能落地，她即使拄根拐杖在家院裏行走，也遠不如自己的瞎眼睛曾祖母在筆架山上或者白果河邊連摸索帶看風景那樣行走自如。

婆婆對於染布匠信不能順從她的意願一直耿耿於懷，她固執地認為，染布匠信不能懷孕的原因是那架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紡絲車和那架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織布機纏住了自己兒媳婦的念相，因此，她必須懲罰這兩個魔鬼的使者。

那天，母老虎就逼著那頭唯命是從的老蠢驢領著仆人，把瞎眼睛曾祖母送嫁的紡絲車和織布機從兒媳婦的房間裏搬出來，放置到自家的場院裏，當著染布匠信的面將紡絲車和織布機砸爛成為一堆只可以放進火爐裏煮豬粥的碎柴。染布匠信先是被人拉扯著不能動彈，眼看著她疼愛的寶物成為了一堆碎柴並被人收撿著送進了爐竈，她聞吸到了楓葉樹和紫檀樹的清香，她拼命地跳躍著，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心愛的紡車和織機在爐竈中燃起一堆紅旺旺的大火，她的可憐的心被撕成了無數的碎片。

受了可敬的婆婆的支使，直到染布匠信的寶物被化為一堆灰燼後，那幾個拉扯她的健壯男人才肯松開她可憐的手，染布匠信就勢撲倒在竈前要與紡車和織機一同去見自己可愛的外公種田佬忠，婆婆倒是命人將她擋住了，可憐的染布匠信就歪倒在婆婆家的場院裏哭得呼天搶地。婆婆命人搬來一條木椅，端坐著親眼看染布匠信如何奮不顧身，聽染布匠信如何喊瞎眼睛曾祖母，叫老祖母，呼喚她的好兄弟彈花匠信，求著眼前的公公婆婆，求著筆架山上的蘭寶寶，求著白果河裏的小魚兒，求著她從未見過的如來佛祖和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這個沈靜面善的女人，竟然像欣賞老白果樹底下的戲曲一樣，一邊品飲著香茶，一邊悠然自得地看著自己的兒媳婦染布匠信在地坪上像一條挨了楠竹枝條抽打的毒蛇似的亂絞、亂翻、亂滾。婆婆不緊不慢，不溫不火地守住她，眼看著她那簇新的衣衫在沙地上磨成了褸襤臟汙的碎布片，眼看著她那柔順的秀發被她踢蹭起來的塵土和著自己的汗水、淚水卷成為一堆亂毛，眼看著她本是稚嫩的雙手因為亂抓場坪裏的沙石而使得所有的指甲蓋被揭開，熱血把她摳起的泥沙攪和在一起，她的雙手可怕得成為一對剛從黑糞裏抽出來的魔爪。

又因受了這對魔爪的抓摟，染布匠信的臉龐被淚水和汙血浸染著，幾乎不能夠分辯出臉上哪是眉毛哪是眼睛哪是鼻子哪是嘴巴，整個像是一個儺戲中的惡魔。她一會兒聲嘶力竭，一會兒氣息奄奄，一會兒又突然從地上翻起來，跪倒在地，向著筆架山和東園的方向拼命磕頭求拜，像極了被孫悟空金箍棒瘋狂暴打的精怪。

老婆婆看得愜意，嘴裏噙著半口茶水，手指頭伸出來彈出茶碗中泡濕透了的茶葉，一雙腿輕輕地抖動著，那臉上開出了一朵鮮亮的牡丹花。她的這種沈靜沒有堅持太久，當染布匠信自殘得精疲力竭的時候，笑瞇瞇的婆婆走到她的跟前，用腳尖踢了踢她的身體說：

“我的個好兒媳婦啊，愛惜你自己的美麗和靈秀吧，你得為我生下七個像彈花匠信一樣健壯，又和你自己一樣聰明好看的孫子，這可是我們家把你娶過來的目的啊！”

說過這話，這惡婆婆扭頭就走，沒走出幾步，又回過身來狠瞪了一眼染布匠信，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給我記住：總共要七個，一個都不能少！”

這一切發生在染布匠信婆婆的家裏，外人一概不知。瞎眼睛曾祖母自從染布匠信出嫁後，每天都會跪到觀世音娘娘面前問卦，她磕過數遍頭以後，少不得嘆出長氣，自言自語道：

“命啊！命啊！”

染布匠信的老祖母守在她身邊，見她一副愁眉苦臉的神態，不免在暗地裏為染布匠信擔憂起來，從此以後，她老人家也每天要到如來佛祖和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面前多燒一註香，多磕十個響頭，以祈求神佛對染布匠信的保佑。

這一年的深秋，筆架山上的蘭寶寶們沒有看見過染布匠信一眼，它們依然自己吐出來細絲兒給自己築小窩兒，小窩兒結在白果樹葉上，它們度過了這個漫長的冬天。第二年的春天來得特別的遲緩，蘭寶寶們好不容易鉆出自己的小窩兒，變成了一只只漂亮的七彩花蝴蝶。

漂亮的七彩花蝴蝶們多麽渴望見到美麗溫柔的染布匠信啊！但是，它們望穿了雙眼，仍然沒有看到染布匠信的蹤影。於是，這些可愛的七彩花蝴蝶再也無心生出小崽崽了，它們只得親吻了它們的小窩窩，集到一起，飛離了風光秀麗的筆架山，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當瞎眼睛曾祖母來到筆架山上看可愛的蘭寶寶們時，新簇的白果樹葉子上只有蘭寶寶們留下的小窩兒仍然像寶珠一樣閃閃發光。

瞎眼睛曾祖母跌坐在筆架山的白果樹林子裏嚎哭了多半天，直到太陽將要西落時才步履蹣跚地回家。從此，她再也不肯上筆架山來，那些郁郁蔥蔥的白果樹也全都在這年的春天裏枯黃死去了。

春天裏，彈花匠信依然去仙桃果園裏為神奇的仙桃樹澆水、施肥，依然領著他的小夥伴到白果河邊幫各家犁耕水田，他的“小奔”還是那麽活潑勤奮，像一個懂事的勤快小夥子，同彈花匠信一道起早摸黑，為家裏掙回來不少的工錢，以應付官府催繳的捐稅。

彈花匠信彈仙果花練出了一手好的彈花手藝，農閑的時候就有園外的人請他去彈棉花做被褥，每一次出門時，她都要帶上他的小夥伴“小奔”，一路上由它為自己馱著那張大彈花弓，那對沈彈花錘，那個紫檀樹磨花盤，免去了一路背扛重物還要急於奔走的辛苦。同時，他還可以帶自己的小夥伴到園外去見識見識，只要一有空閑，他就盡可以同小夥伴說說心裏話。

而“小奔”更是舍不得離開彈花匠信，如果小夥伴彈花匠信獨自到白果園外去了，而自己只能同老母牛呆在一起，沒有了耍的樂趣，整天價聽著瞎眼睛曾祖母念司命老人經，過一天就像是過一年那麽漫長，誰受得了呢？

彈花匠信走出白果園，立即對外面的世界感覺到新奇，白果園外的人也對這個長得像頭壯牛一樣的小夥子心生奇異，不僅如此，他們對彈花匠信帶來的這頭小牛也有特別的興趣，每一個見到彈花匠信、見到他的小夥伴、見到他彈花用的家藝的人都會對自己看到的一切感到不可思議。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